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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宿義莊逢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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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天光未老,這林子裏卻已是晦暗一片。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落葉,大都已經腐爛了,一腳踩上去,腳下綿軟,像踩在了什麽東西腐敗的屍體上。天上兩片雷雲愈趨愈近,風急貼地疾走,滿林的枝葉都颯颯作響,熱風中,有三三兩兩的紅蜻蜓貼著水窪的表面滑翔,旋即紮入密草叢裏,不覆蹤影。

蜀地夏日天氣多變,這是又要下雨了啊。

蕁娘惡狠狠地盯了走在前頭的人的挺拔的脊背一眼,心中長嘆一口氣,原地跺了兩下酸疼的腳,心中也懷疑起來:自己幹嘛非得跟著這道士受這種罪?難道就是因為他無意中的一口鮮血把她從禁錮了數百年的人皮畫卷中給釋放出來?還是因為他天生異眼,是個修仙的好苗子?

其實仔細一想,青城山的那小道士不也挺好?又有錢又聽話,雖然不是棵好苗子,可若是肯努力,再加上自己從旁指導,假以時日成仙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到禪殊,蕁娘便想到昨日青城山宗主大壽,一群“凡人”在底下吃吃喝喝,那宗主自己則拉了一群老道士上到山頂的道場喝風,說是要參悟天道。蕁娘心中好奇不過,便硬拉著重韞潛到山頂,伏在小樹林裏一看,只見十來個道士,個個雪白道袍,胡子眉毛飄飄,圍著一個太極雙魚圖合坐一圈,雙唇微動,離得有些遠了,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念叨了什麽。

蕁娘看了一會,覺得無聊,便捶了兩下大腿準備走了。正在此時,從道場中央傳來一個古樸低沈的聲音:“仙人既然來了,又何不讓我等見上一面?”

蕁娘大驚,哇,這宗主連她是仙人都感覺到啦,看來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嘛。

正想著,道場外嘩啦啦不知從哪裏躥出一群小道士來,個個手持寶劍,劍刃在陽光下泛出凜冽寒光。

蕁娘又是一驚,但人都已經站出來了,總不好再退回去,於是總好裝作不在意一般任人打量了去。人群中一個白衣道士看了她兩眼,突然推了一把站在他左右的師兄弟,就要從人群中鉆出來,可惜走了沒兩步,又不知被哪伸出的一雙手給抓回去了,只留下一聲若隱若無的“蕁娘,怎麽是你……”

青城宗主姿態悠然地起身,緩步踱到她面前,施了一禮,方道:“仙人造訪青城,實在是蓬蓽生輝。”

蕁娘臉上也熱起來,胡亂打了兩句“哈哈”,便打算遁走。天啦嚕,這麽大陣仗,她一個小小仙婢怎麽扛得住?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敷衍完了,剛剛拔起一條腿準備走,一道白色人影忽然從人群裏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一只手腕子,便問:“蕁娘,蕁娘你真的是仙人嗎?”

蕁娘被他抓得疼了,忍不住“嘖”了一聲,扯出一個假笑,道:“真的呢。奴家,可是九重天上如假包換的仙女。”

青城宗主則厲喝一聲:“禪殊,不得無禮!”

禪殊卻像是沒聽見他師伯的訓斥一般,只是木怔怔地松開手,魂不守舍地回到一群小道士裏。他雖然沒再說什麽,可往日眼裏的飛揚的神彩,卻一點也不在了。

哎,想到這裏,蕁娘不由有點內疚。都怪本仙子太人見人愛了,這世間從此又多了一個為情所苦的少年兒郎。好在此後一別,大抵也不會再相見了,時間久了,大概也就會忘了她吧。

蕁娘正想著,忽然聽重韞道:“就快下雨了,今天也趕不了路了,正巧前面有個義莊,咱們就上那借宿一宿。”

蕁娘先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哦”,隨後當即反應過來,現下這荒郊野外的,哪裏來的客店啊,再一琢磨,那道士說的分明是“在義莊借宿”。義莊,那是擺死人的地方,有死人,也就意味著有鬼……

蕁娘這麽一想險些要跳起來,不由指著重韞聲淚俱下地控訴:“道長!你不能這麽虐待奴家!”

重韞只是平靜地講訴事實,“你也看到了,這裏找不到客店。”

蕁娘將臉一扭,分外嬌氣道,“不要!反正就是不行。哪怕找間破廟也比義莊強。”

重韞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道:“你不要太任性。”

活脫脫一副訓斥小女娃的口吻。蕁娘被他氣得險些噎住,好不容易等氣順了,方道:“那大不了繼續趕路,反正天也還沒黑不是?就是被淋成落湯雞,我也要找間客店住!”

重韞哼笑一聲,“我可沒銀子。”

蕁娘道:“你騙人,你怎麽可能沒有銀子……”

重韞極快地接道,“你別忘了,是誰借了三十兩銀子。”他說著擡頭看了眼天色,又見蕁娘似在地上紮根了一般動也不動,不由又有些煩躁,想著索性晾晾她好了,這嬌脾氣,就不能慣著。於是自個牽了毛驢進了義莊,只涼涼地丟下一句:“你要不想進來,就自己在外頭站著吧。”

重韞進到義莊後,先是生了堆火,又從行篋裏抽出一根幹玉米棒子丟給小毛驢,這才騰出功夫收拾起來。這義莊被分為前後兩個隔間,前頭擺了幾口薄木棺材,重韞一一掀開看了,裏頭都沒有人,倒是有幾只老鼠,被他一擾,各自四下逃竄去了。後頭空間狹窄,顯然是留給守義莊的人居住的。可這義莊明顯荒廢了有些時日了,故而也沒留下什麽可用之物。重韞想著,從前頭拖了一張棺材板放到裏屋,又抱了一堆稻草疊在上頭,拿出自己的一件外衫往上一鋪,打算把這張“床”留給蕁娘睡。

他做完這一切,側耳辨聽,只聞屋外淅淅瀝瀝,已經落起雨來了。來到外間一瞧,卻未見蕁娘身影,想來竟是還在外頭僵立著呢。

重韞本來不是個易怒之人,可遇上蕁娘,也不知怎地,竟是兩次三番地被她引得肝火大動。就如現下一般,重韞只覺一股薄怒倏地從腳底板躥到了天靈蓋,忍不住踢開那兩扇搖搖欲墜的大門,大步走了出去。

這義莊地處在一緩坡之上,重韞出得門外,低頭望去,只見蕁娘雙手環抱,在坡下直挺挺地立著,凍得雙唇微紫,卻倔強地不肯移動寸步。

重韞不由怒喝了一聲,“你到底進不進來?!”

蕁娘將臉偏得更過去了,抿了下唇,卻是無聲的抗拒。

然而還不待她抗拒到底,便覺腰上一緊,整個人頓時騰空而起,竟是被重韞直接扛上了肩頭。她一慌,忍不住手腳並用起來,“啊,你這個臭道士,放我下來,硌死我啦……”

重韞一路把人扛進了義莊,胸口受了她兩記悶腳,不由更為光火,卻也不能因此就把她丟到地上。於是彎下腰,把人放到了棺材面上。

蕁娘還不待坐穩,便哧溜一聲從棺材蓋上滑了下來,擡步就要往屋外跑,卻被重韞一把揪住後領,道:“你再跑啊,你可別忘了,前幾天自己招惹了什麽。你再鬧,等她來請你的時候,可別說貧道不管。”

蕁娘這才想起自己前幾天似乎招惹了個了不得的東西。她苦著臉轉過頭來,可憐兮兮地央道:“可是道長,我真的很害怕。”

重韞往火堆裏扔了幾把幹樹枝,道:“這義莊荒廢了有些日子了,屋裏沒有死人。”

蕁娘也坐下來烤火。一聽沒有死人,她的恐懼竟消去大半,想起剛剛自己鬧的那一場,面皮便有些發燙,不由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湊近重韞身邊,問:“道長,我剛剛好像踹了你兩腳。疼嗎?”

重韞不著痕跡地往旁邊坐了坐,道,“你衣服濕了,我在後間給你生堆火,你去把衣服烤幹。”

蕁娘穿著一身濕衣服也覺得難受,於是便點了下頭,“那好吧。”

篝火劈哱作響,紅星隱濺。

蕁娘坐在重韞為她搭好的“床”上,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衣服展開,雙手拿了,撐在火堆上烤起來。

只是這麽舉了一會難免手酸,蕁娘眼睛一掃,正巧撇見角落裏有幾根長木棍散落在地上,也不知是幹什麽用的。蕁娘眼珠子一轉,覺得可以用這些木棍搭個三角架子。她想到便做,當下把衣服一丟,嗦嗦幾步,抱起幾根木棍回到原地擺弄起來。

她試了好久,終於成功擺出了架子狀的東西來。只可惜還不待她把衣服放上去,這架子就轟地一聲倒了。外頭的重韞聽見聲響,忙問:“怎麽回事?”

蕁娘不好意思承認自己連個架子也搭不好,只好道,“沒事,嘿,沒事。”

便又拿著那幾根棍子比劃起來。

比劃了一會,蕁娘便頹喪地宣告放棄,這種技術活,果然不是她擅長的。於是舉著一根棍子將衣服挑起來,一手撐住下巴,暗自琢磨著,要不要把道長叫進來幫忙呢?

她正想著,忽然驚覺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顆顆立起,迅速蔓延到全身,大夏天,莫名地不知從何處滲出一股陰寒,順著毛孔鉆進肌膚裏,再鉆進血液裏。

蕁娘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她張了張嘴,竟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心下不由大為驚恐。

當此時,忽見火光映照的地上閃過一條人影。她頓覺身上壓力一松,那一直憋在喉嚨口的話就這麽蹦了出來:“啊——道長!有鬼!”

還未喊完,人已經跳起來,嗖地一下躥到重韞身後。

重韞將人護在身後,目光緊緊地鎖住飄在角落裏的那道白影。她的臉一如生前那般蒼白,兩只大眼暗淡無神,空空地不知望著何處,口中喃喃:“相公,相公……”

正是許旃妻子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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